南方诸省中,广东是我爱去的省份之一。粤菜固然是远行的动力,那边城市特有的松弛感,同样深深地吸引着我。走走逛逛,吃吃喝喝,当然少不了品尝各种粥。
广东人善煲粥,有独到的功夫。艇仔粥、及第粥、生滚粥、砂锅粥、水东鸭粥……款式繁多,用料讲究,味道细致,吃得人心满意足,完全没了脾气。
台州人也吃粥,花样也不少,名气大点的有老牌肉粥、骨头粥、黑米粥、皮蛋粥,当然少不了海鲜粥。
专做粥的餐厅其实并不多。老城区那里有一家规模较大的粥铺,他家的黑米粥让人印象深刻。用的黑米与我们日常见到的黑米有所不同,颗粒稍大,黑得发亮,隐隐有些暗红夹杂其中。煮成粥后极软糯,有特殊的香味。这样红火几年后,突然不知去向。站在紧闭的店门前,让人很是怅惘。
做粥是件耗时费力的事,熬煮一碗心仪的粥,需要花很长时间和足够的耐心。喜爱喝粥的群体并不多,年轻一代可能更喜欢烧烤火锅大餐。进出粥铺的,大多是上了年纪有些阅历的人,带着些怀旧的念想,喝一碗记忆中的粥,缅怀一下从前的人和事,温暖一下疲惫的自己。还有的是那些肠胃孱弱的,他们也离不开粥。绵软柔和的粥里饱含着温存和抚慰,用来调理自然是合适不过了。
我喜欢的一位女作家,从小吃粥长大,是粥的深度爱好者。写过一篇极深情的文章,缅怀曾滋养过她的那碗粥,那碗由她祖母在煤饼炉上熬了又熬的米粥。读她的文章,就好像在阳光下,喝一碗黏稠香甜的粥一样,从里到外的温暖和满足。
有一次临时起兴,和友人赶去她几百公里外的老家玩。没想到在那个海边小镇,居然邂逅一碗异常美味的海鲜粥,让人记忆深刻。
友人家的老宅后面有块平整的水田,面积不大,一年两季,由她老父亲耕种着。出产的晚稻米近似于椭圆,比那种如同猫牙的长米多了一份温柔,又不似壮滚滚的圆粒米那般痴肥。外形周正温婉,颜色瓷白,有玉石般的质地。含水量恰到好处,用来煮粥最是适宜,颗粒分明而米香馥郁。
黑陶砂锅端坐在门口的小煤饼炉上,炉门只开三分之一,维持着合适的温度。光影之下,火舌乍明乍暗,偶尔飘起一丝青烟。锅里不时冒出小泡,有细微的轻响。处理干净的海鲜放在边上备用,有剥好的虾,仅在尾端留着最后一节的壳。切成小粒的虾蛄黄膏透出红油,有煮熟蛋黄一般的颗粒感。蛤蜊和蟹黄蟹肉都已完好剥离出来,盛在玻璃小碗中。
白粥已经煮得极粘稠了,厚厚一层粥油堆积在最上面。海鲜依次下锅后,炉门需要打开一些。在火力的加持下,刚下锅的海鲜快速熟透。此时无需加盖锅盖,任凭热气蒸腾,满屋飘满诱人的香味。出锅前撒上半碗西芹碎,翻拌均匀。
一锅活色生香的海鲜粥端上桌来,气泡还兀自“啵啵啵”地冒个不停。色泽清丽,入口绵软,鲜味直冲脑门而来。配料细致规整,没有那种把一堆海鲜齐齐推进锅里的莽撞,吃的时候无需上手剥壳,免却了手指弄得黏糊糊的尴尬,只需用心品味这份美好。
冬日的海边有些湿冷,海风在石头墙之间回旋,屋里却如春日般温暖。孩子们在天井里进进出出,老一辈的笑眯了眼,中年的那伙人则卖力地操持着厨事。
一锅粥,三代人同喝,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的。这场景,竟让人眼角无端地有些湿润。
少时求学,学校大门边上有一条很深的弄堂,曲曲弯弯的不知道通向何处。从堂口走进,约四五间后,有一家门面,店头挂着半截粗白布,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粥”字,字的外面框了个粗粗的红圈,很是惹眼。店主是个老人,面相清瘦,衣饰整洁。听人说他在外地教了一辈子的书,退休后回到老宅,开了这家粥铺。
粥铺的粥分成两类,一种是甜粥,另一种是咸粥。甜粥有红枣、莲子、核桃和芝麻混合的八宝粥。南瓜或番薯成熟的季节,也有应景的番薯粥或南瓜粥,夏天则以绿豆粥为主。咸口的则有皮蛋粥、梅干菜粥、骨头粥和海鲜粥四种。
我更偏爱咸味的粥。佐料切得细细的,肉丁、海鲜、小葱在每一勺粥中闪亮。盯着细瞧几番后,再满心欢喜地送进嘴里。
大筒骨煮的粥最是诱人,只是那根大筒骨每次都能准确地避开那把舀粥的勺子,长久地沉没在锅底。我只有一次吃到那根骨头的机会,为了对付那块难得的美味的骨头,那天我迟到了。迟到免不了被老师批评数落,但是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我想是因为那根大筒骨的缘故。
白粥是一年到头都有的,盛在最大的木桶里。木桶没髹过漆,纹理分明。有哪家大人提了保温桶来,那是装粥油的。粥油浮在白粥最上层,极黏稠,半流质状。喝粥的人都知道,那是宝宝的专属。边上等着喝白粥的都默不作声,看着店主用浅勺一勺一勺地把粥油刮进保温桶中。如果那天恰好没人来取粥油,店主就用长勺把粥油搅开,等着吃白粥的人,就有一点点的欢喜爬上眉梢。
粥油是免费的。
在一字排开的大铁锅里炖煮的粥,从满满一锅再慢慢下降,露出黑色的锅底,差不多就到了中午。下午熄了灶,老人就在一把躺椅上躺着,冬天晒太阳,夏天躺椅移到店堂口吹凉风。这让少年的我非常羡慕,暗暗发誓要努力学习,以后过上这样的日子,半天卖东西,半天躺在躺椅上晒太阳或吹风。这样的念头鞭策了我好多年,直到离开了家乡。
参加工作几年后,不幸患了职业病,导致两侧的扁桃体被摘除。术后禁食两天,饿得我眼冒金星,可怜又不能开口说话。无奈之下,只得让家人拿来纸和笔,恶狠狠地把所有想吃的东西全部写下来,写了满满的一张,字字力透纸背。
做了手术的喉咙,起始只能吃些稀薄的流质,这可把照顾我的父亲难倒了。他有心想给我做点黏稠的粥增加营养,又害怕我脆弱的咽喉受到刺激,使得他在多放还是少放一把米之间左右为难。
那段时间父亲做的粥极不稳定,有时太稀,清汤似的。有时又太粘稠,我要费劲才能咽下,咽下后还要紧着喘口气,把父亲搞得非常紧张。后来伤口逐渐痊愈,父亲又变着花样,炖煮些肉粥、猪肝粥和绿豆粥给我换换口味。
米粥果然养人,一段时间下来,皮光肉滑,气色比病前好了许多。
父亲过世已经多年了,再也没有人为我煮这粥那粥的。家人有时也为我打包带回各式粥品,有些名气还颇大,价格也贵。只是带回家的粥,不管怎么保存,总是温温吞吞的。掀了盖子,还有凝结了的水珠滴落。跟家里现炖现煮的那种热乎,还是有些不同的。
品咂之间,让人不免心生感慨。那些美好和温暖的场景片段,只能永存心底了。偶尔翻检,聊以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