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台州历史,《嘉定赤城志》是一本绕不开的方志。这本现存最早的台州地方志,“体例完备、气局宏大,思虑精深、史实辨核”,被奉为后世编撰方志的典范。
该书的作者是临海陈耆卿(1180-1236),字寿老,号筼窗,南宋著名文学家、方志学家,事功学派的重要传人。
一提到他,很多人都会侃侃而谈他的史志成就和文学贡献,但是,如果我们深入钩沉他的家族史,则能窥见无数台州家族变迁的缩影。
台州历史上主要有三次人口大流入期,第一次是永嘉之乱时的晋代衣冠南渡,第二次是唐代安史之乱后到五代的北方战乱期,第三次是靖康之变后到南宋建立之际。三次中原南渡,为台州带来了大量中原才俊和文明,极大地推动了台州社会经济发展。
据陈耆卿的老师叶适(永嘉学派集大成者)说,陈耆卿曾自述他家祖上是东汉名臣陈寔(太丘长),是以颍川郡为郡望的名门望族,因此陈耆卿自称“颍川陈某”。他的先祖先是辗转迁徙到婺州(今金华),然后再到台州。到台州的时间,按明朝初期文学家王祎《陈氏万卷楼记》的说法是在“五季时”,即五代时期。
陈家迁徙到台州后,先是居住在临海“县西之松里”,也称庆善里,即今临海西北四十五里的白水洋镇松里村一带。据陈耆卿的《嘉定赤城志》记载:“庆善里,在县西北。旧名迎恩,因陈贻范有藏书楼曰庆善,后同弟贻序中第,子师恭亦举‘八行’,故改今名。”也就是说,之前叫迎恩里,因为陈氏家族里的两人接连中了进士而改名为庆善里。
这两位家族名流出自宋神宗朝。一个叫陈贻范,字伯模,治平四年(1067)进士,文学造诣很高,是台州历史上第一位建私人藏书楼的藏书家。据说得到过北宋大学者陈襄、胡瑗的亲炙,担任饶州通判时曾为纪念前饶州知州范仲淹的功绩而编撰过《范文正公鄱阳遗事录》。
另一个叫陈贻序,字叔伦(一字叔彝),治平二年(1065)进士,官至湖南运判。他性刚介,有诗名,受到苏轼、曾巩等名流欣赏。其子陈克(1081-1137),字子高,自号赤城居士,北宋末至南宋初词人,被后代学者评为当时浙江最好的词人,有两首词入选《宋词三百首》。
此后,陈氏“族大以蕃,衣冠相继”,不断壮大,也不断扩散。
但庆善里这一族还不断涌现出才华横溢的学者,如元代陈孚(1240-1303),字刚中,号勿庵。曾任国史院编修、礼部郎中,官至天台路总管府治中。出使过安南(即今越南),著有《观光集》《交州集》等。
至元年间,陈孚将陈贻范的庆善楼扩建,发展到“楼为楹间者五”,“聚书益多”,号为“万卷楼”。到了明朝,他的孙子陈楧请好友王祎为他家的藏书楼写了一篇《陈氏万卷楼记》,详叙了“万卷楼”的历史,以及当时藏书、读书的盛况。
在这样的家学影响下,陈耆卿家族也以儒学传家。他的叔祖陈著(字孟明),是乾道八年(1172)特科进士,终官从事郎,以文章道德享誉一乡。
他的伯父也是读书人,父亲名叫陈炳(一作昺),字叔明,是勤勉好学、学养深厚的儒者,读书做学问非常勤奋,据说,他读过的书多得数不清,不下万卷。母亲姓姚,娘家也是临海当地读书人家,与其父门当户对。
庆元三年(1197),陈耆卿18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教育家中一男四女的责任全都落在了母亲身上。在家族的激励和父母的熏陶下,陈耆卿八九岁就开始学写文章,受过良好的基础教育。
陈耆卿祖上从城西迁到了台州府城内,从他祭奠五世祖的举动看,那似乎是他家族中最早居住府城的先辈。当然,也有可能他只是继承了北宋时期文学家欧阳修和苏洵在家谱编修中采用的“五世则迁”原则,即家族关系延续到五代之后就会分开记录。
不管怎样,陈耆卿生长于府城是无疑的,因为他的很多文章对此都有记录,如在《拙养斋记》中称“予家郡城”,在为其祖母的弟弟写的墓志铭中也强调其祖母家在离“台城四十里”的七孺,都是以其所住的府城为坐标来描述的,说明至少在其祖母辈就已经住在台州府城。
绍定二年(1229)九月,洪水冲决府城。第二年,台州通判陈观认为台州府城经常遭受洪水冲击,屡次修补,代价太大,于是向朝廷上《筑城议》,建议迁城。而陈耆卿并不赞同,他写了《上丞相论台州城筑事书》,论述修筑府城墙的方法和意义,打消了部分官员迁城的念头。而这篇文章的开篇即称“某等生长台城”,强调从台州府城原住民的角度出发提出的建议是最中肯的。如今在我们看来,这正证明了府城居民的身份。
而且他对自己生活的“陋室”作过详细的描绘:“陈子之居,卑且隘,其东有塾方丈,洁而幽,完而不华,陈子爱之,乃朝夕于斯焉。然牖外则垣,垣外则涂,涂去垣咫尺,垣与牖亦如之,故局塞黭蔽,不足以照日,因遂榜曰‘暗室’。”也就是说,陈耆卿家的窗外就是城墙,城墙外面就是江涂。据此,清代临海学者洪颐煊在《台州札记》中推断,陈耆卿家应该在府城内巾子山南麓靠城墙根处。
这一推论,可以从多方面加以印证。
陈耆卿曾写过一篇《萧仲实行状》,状主萧仁杰家住在临海巾子山下,是陈耆卿父亲生前好友,也是他后来的姻亲。行状中称:“先君子无恙时,君往还吾家……”这表明他们两家都住在巾山下,经常往来,所以十分亲近,萧仁杰的两个儿子后来都拜陈耆卿为师。
古代文人对家族传承负有强烈的责任感,陈耆卿也不例外。由于“故吾祖之衰,太半秋叶,而独吾父昆弟,克儒厥家,克保厥田庐而无失也”,族人大多零落,只有他父辈坚持耕读传家,而他又是家中独子(有一姊三妹),据史料所载,其膝下也只记有一子,所以他有深沉的“门户之责”。
陈耆卿的叔祖陈著有个儿子早逝,孙子有三人。大孙子叫思济,是陈耆卿的堂兄。陈思济经常从章安金鳌来看他,跟他交流诗文。一次,当陈耆卿看了陈思济那光彩照人的文采后又惊又喜,为叔祖有这样的好孙子感到欣慰,也为自己族中有这样的好兄长感到高兴,于是写下了《又题思济兄诗轴》一文。文中说:“叔祖殁,父且即世,小子益无以嗣,诵遗言面热。环顾城南族谱,谁共奋哉!”
由此可见,当时,陈耆卿所在的府城城南陈氏家族中祖、父辈陨落,族人四散,叔祖的后代也已经迁居到了章安金鳌(今属椒江区章安街道),有机会振兴家族的看来只有他和陈思济了,因此他感慨万端,发出了“环顾城南族谱,谁共奋哉”的喟叹。
这一叹惜在其《送伯父归余杭序》中也很强烈。这篇序文记录了其伯父在陈耆卿12岁时离家赴临安(杭州)谋生,30年间,两人仅匆匆见过7面(作者去临安3次,伯父回台州老家4次),从而导致聚少离多的景况。更惨的是,当时伯父已74岁高龄,特意长途跋涉到作者任职的青田求助。因伯母去世12年,无钱安葬且无墓志铭,希望作者帮忙筹款或找人资助。
父母早逝,面对可能是族中仅存长辈的困境,身为县令的陈耆卿却力不从心,为此,他感触良多,强烈地希望:“傥侥倖满秩,尚思迎奉华颠,归老帢帻峰(今临海巾山)之下也。”陈耆卿很想在他任满之后,能够将年老的伯父接回巾山脚下的老宅,让他叶落归根。但他因经济能力有限,只能写文章向别人呼吁求助。可叹的是第二年伯父便去世了,而伯父后裔也已定居临安。
从以上两件事来看,无论是伯父从临安回府城探亲,还是堂兄到府城探望,都透露出族人为谋生而四散的凄凉。这也表明了其家族此前已经长居府城,不知有人凭什么将他的家“搬到”章安去了。
陈耆卿的无力感,主要来自家庭的贫困和人力不旺,他曾说“予家故贫,惟以诗书自命”(《祝夫人圹志(代季父)》),又说:“吾家世儒,薄生理,母归,田无三十亩,老屋数间,不任风雨。”(《祭先妣文》)因此,他的家族墓地是没有条件过远地去营建,只能选在府城近郊,即“维江南钟岗阜之秀,陈之先域,实根干焉”(《五世祖墓祭文》),说明陈家扎根在江南至少已经有五代了。
那他的家族墓地在哪里呢?他代叔父为婶婶写的《祝夫人圹志》中写道:“陈氏世葬县之义城乡戏龙山……而距郡城可十里。”表明家族墓地离族人聚居地并不远。叶适为他母亲姚氏写的《陈处士姚夫人墓志铭》中也称:“义诚之乡,戏龙之山。陈氏自古,族蒙居间。”更强调了他们这一族一直葬在戏龙山。
戏龙山在何处?陈耆卿所作《延庆院免科折记》有过详细描绘:“戏龙山在灵江西十里,上有澄潭,其旁钜木槎牙,拿云拥日,土人谓龙挂其末,蜿蜒若戏状,故号‘戏龙’。”他的《嘉定赤城志》也载:“上足山,在县西南一十一里。一名戏龙。西接真隐山,南连永嘉,西南连括苍。”嘉庆《临海县补志料》称戏龙山即龙潭岙山。据曾任台州通判夏竦的《台州延庆院记》称,戏龙山麓的延庆院在梁天监初始建时名叫龙山寺,唐代改名叫龙潭院,吴越国时又改称戏龙院。
因此,陈耆卿有过一首诗《过龙潭澳》:
久阔松楸信,因为龙澳来。四山黄恋叶,一水绿澄苔。
地旷樵声出,天寒雁影回。无人且无酒,清坐兴悠哉。
这首诗表明,陈耆卿对龙潭澳(岙)十分熟悉,而且经常前往,这里不仅是祭祖必经之路,诗中的“松楸”也是其先祖墓地中的典型风景。嘉定七年(1214),35岁的陈耆卿高中进士后,到家族墓地祭告先祖和父母以及祭奠伯父时,对此都有过描述。
纵观陈耆卿的家族变迁史,可以看出府城城南陈氏繁衍生息之艰辛,以此遥想古代台州南渡姓氏的发展也大多如是。知此,我辈生长其间,自当“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