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自带光环的名门之子和天之骄子，却曾“沦落”为僻远乡村里的普通农民；他一生历尽坎坷，曾在“谋生”的现实困顿里东突西走，却始终手擎画笔，循着梦想的微光勇往直前；他不仅年事已高，且曾三次中风行动不便，却依然以笔墨丈量时间，用山水安顿灵魂……在人生的旷野里，他行进的方向，是生命真正的自由；在艺术的征途上，他追求的境界，是不被定义的高度和不可穷尽的广度。他就是我行我法、自成一派的水墨画家吴立民。

　　从名门之子到“乡野村夫”

　　1939年，吴立民出生于临海城关。吴家自其曾祖那一辈起，从黄岩移居临海。吴立民的爷爷吴义富在临海城关经营“聚昌”糕饼店，又购置了台州府第一艘远洋轮“新永大”号做灵江和椒江之间的航运生意，还拥有不少田产，家境颇为殷实。

　　吴立民的大伯吴全清，是光复会成员，他以满腔的救国热忱投身于辛亥革命，还曾作为发起人之一，创办了台州的第一份报纸《赤霞报》。

　　吴立民的姑姑更具传奇色彩，她就是台州第一位女共产党员、被誉为“远东第一红色女谍”的吴先清。这位神秘的红色女特工，因为其出色的秘密情报能力，被任命为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谍报组组长。她曾潜伏到日本东京，与共产国际著名谍报组织佐尔格小组一起，搜集了大量的日本大本营的秘密情报，为中国革命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作出了卓越的贡献。然而，她却因苏联的肃反扩大化而蒙冤牺牲在异国他乡。

　　吴立民的父母也非等闲之辈，他们双双毕业于之江大学，受过良好教育，具备进步思想。特别是其母王敏敬，是一位性情奔放、行为新潮的现代女性，她酷爱音乐与马术，经常骑马驰骋于街巷和乡野。这样的女性，在那个动荡的时代，注定不会在“母亲”的角色里摁灭自己的梦想。于是，在生下第二个儿子不久，王敏敬就将年幼的吴立民托付给奶妈叶小兰，自己去了当时的国民政府抗日大本营四川投身抗战。这一去，直接改变了吴立民的命运，让一个本可以沐浴家族荣光接受良好教育的“名门之子”，成了以苦难和坎坷为早朝人生注脚的“苦孩子”。但无可否认的是，母亲王敏敬那种特立独行、不守陈规的秉性和与生俱来的艺术天赋，也流淌在吴立民的血液里，这也是他最终在现实的坚壁之下突围而出、向着梦想的方向逐光而行的精神力量。

　　被寄养后，吴立民过上了在城里和乡下轮流住的生活，但哪怕回到城里时，他的父母也无暇顾及他，而他的养母，却对他极为宠爱，这种“自由”的成长环境，让他养成了率真而不羁的个性，也为他打开了探索大自然和艺术的大门。

　　吴立民的艺术启蒙，源起于一次在养母家炉灶台后看到烟火熏出来的一匹“马头”。自此以后，他就用木炭到处画，到哪里都画，画的都是马头。小叔吴全泰发现后，给他买了纸笔，让他画个尽兴。上小学后，也没人管他的学业，他只知道玩和画画，他可以把整本中国地图都默画下来。后来，他参加了小学美术兴趣小组，但不到两星期，老师说教不了他了，把他介绍给高年级兴趣小组，主要画静物。

　　读初中时，除了美术，吴立民还对音乐、文学艺术产生了很大兴趣。他不仅参加了美术兴趣小组，还和徐成淼、蒋文兵等要好的同学一起唱歌、朗诵诗歌，翻阅了大量文学作品。对他影响最大的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书中主人公的原型贝多芬的自我奋斗精神激励着吴立民，成为了在此后岁月里帮助他度过重重困难的精神食粮。

　　初中毕业后，因家庭原因，吴立民在当地上不了高中，休学了一年。此后，他在叔叔吴全泰(当时在省军区工作)的帮助下，进入了杭州宗文中学，就是现在的杭州第十中学求学。在那里，吴立民的音乐和绘画天赋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他是全校美术兴趣小组和音乐兴趣小组的组长，美术老师沈定一忙的时候，有时就叫他代课。他作的曲子，曾经在杭州大剧院演出。他还因种种机缘结识了张漾兮、赵延年等名家，受到了他们的指点和鼓励。那阶段，可谓是吴立民青春岁月的高光时刻，还是高中生的他，却时时有不菲的稿费收入。当时全杭州选拔了7个报纸插图工，其中大部分是美术老师，而吴立民是唯一的一名高中生。

　　春风得意的吴立民，不久就迎来了人生的又一次转折——因为好友徐成淼被打成右派，他受到了牵连，只能铺盖一卷从学校跑掉了。他先在西湖边的青少年宫跟人画画，之后经人介绍到浙江省美术设计公司工作，后来又来到西泠印社，跟着阮性三学画梅花、桃花、竹子等，没呆多久又去了小营美术厂。在“支援工业”的时代大潮裹挟之下，吴立民又进了杭州通用厂，本来分配到计划科，后来厂里一查他家庭成分这么差，还与右派分子牵连，就把他下到炼钢车间。也就在那时，他创作了一张木刻《炼钢炉前》，发表在《西湖》杂志封底。

　　1963年，二十出头的吴立民逃脱不了被下放的命运，他选择重新回到养母身边，来到了当时的尤溪镇兰田村。自此，他的人生又翻开了新的充满了戏剧性的一页。

　　从辗转谋生到事业有成

　　刚回到兰田的时候，吴立民还是很兴奋的，没几个月就刻了一张木刻，题目为《农村广阔天地》，发表在《杭州日报》头版。但不久，他就不得不直面农村生活的艰苦。那时要集体劳动，比如扛岩石、踩水车取水等，别人嫌他力气小，都不想和他分一组。集体劳动时，别人记10分工分，他往往只能记6分半。

　　吴立民很苦闷，他每天琢磨着如何谋生，后来他开始自学油漆雕花，做手艺赚钱。他不仅很快精通了雕花油漆的手艺，还带出了不少徒弟。在临海黄岩一带，说起“毛头(吴立民外号)师傅”，名气不小。

　　在这段以谋生为主题的人生岁月里，吴立民也从未放下手中的画笔。刚开始放牛的间隙，他会拿起画笔画画，吸引了很多小伙伴围观。做油漆雕花时，只要村子老人有画肖像的需求，他都有求必应。他还为黄岩一个村子的大礼堂画了十几幅壁画。吴立民还卖过树，他把树从深山扛到黄岩集市，树卖完后，就在街头给别人画像。正是这份热爱和坚守，托举他走出了人生的困顿。　(下转第8版)　(上接第7版)在辗转谋生的岁月里，吴立民从未丢失正直和善良的本性。他骨子里有一种侠士精神，看不惯的人就要正面硬刚，有突发的事就要冲在前头。他身体素质好，游泳很好，冬天还洗冷水澡。有一年，村里有一村民掉进井里，吴立民二话不说沿着陡峭而深长的井壁把他救了上来。还有一次，吴立民的老婆舅在村里的水塘用钉耙抓鱼，水很大，钉耙扔出去没站稳，一下栽倒在水中，水流随即把他冲出去。吴立民听说后，马上逆着水流侧着往上游，把他接住，捡回了一条命。凡此种种，都让村里的父老乡亲感念至今。

　　后来，因为农村缺人才，吴立民被抽去搞水利工程，他在水利工程师的岗位上干到了55岁，最后选择内退。吴立民对本职工作非常认真专注，他牵头负责修建了羊尾水电站，解决了一方百姓的用电问题。有一年村里的龙门水库水坝出现缺口，吴立民马上筹措资金、组织人员，把水坝补好，解除了村民的后顾之忧。

　　搞水利工程，可以山山水水到处跑，吴立民不但跑遍了家乡的山水，而且跑了全国各地很多地方，黄山、长江都跑过十来次。他喜欢原生态、有野趣的景物，随身带一本写生本，看到心动的景致就画下来。每当他手擎画笔时，年少时植于心中的梦想，就如微光成炬、星芒在野，照亮他继续前行的脚步。

　　从上下求索到我行我法

　　1999年，吴立民迎来了创作上的一个转折点。那一年的9月11日，他被一辆汽车撞断了小腿，将近一年时间在家休养，无所事事，每天除了画画还是画画，稍微能行走时，又跛着脚走出家门，几乎一天不落地去临海各个画店与临海书画圈人士一起交流，然后继续埋头作画，一画就画上一整天。潘天寿、陆俨少、李可染、齐白石、黄宾虹、石涛、八大山人等等大家，他一个一个地钻研过去。这样画了几年，他的画技大有长进。后来他觉得自己的书法基本功还有待加强，就拼命练书法，以“拿来主义”精神，把自己喜欢的、认为好的东西都吸收过来。

　　2005年，吴立民决心到杭州学习发展，他在劳动路租下了房子，很快融入杭州美术圈，在艺术创作上打开了新视野。2007年1月1日至7日，吴立民在中国美院美术馆举办了画展，与孔仲起老先生从艺60周年大型画展重叠在一起。开幕那天，前来看展的人非常多，很多人看了吴立民的作品都交口称赞。从此，他在杭州也打开了知名度。

　　在杭州的日子里，吴立民结识了王伯敏、刘江、肖锋、吴山明、刘国辉、童仲焘、周沧米、王赞、张耕源、钱大礼、郑竹三等著名画家。吴山明给他题词“野渡无人舟自横”，认为他的画气韵生动且对和墨的理解比较有深度。

　　和这些杭州画圈重要画家们的交流，使得吴立民对中国画有了不少新的认识。他感悟到法无定法、我行我法，关键是要看画家对大自然有什么样的认识和感悟，对人生有什么样的积累、认识和感悟，并通过自己的笔墨语言把它表达出来。这就是画家应有的面貌，也是画家对画坛所能作出的贡献。之后，吴立民的艺术创作更入佳境，他在北京大学举办了一个个展，又在浙江图书馆办了个“美丽中国·浙江篇”。

　　正当吴立民在艺术创作之路越走越宽敞时，他的身体却亮起了警报——他中风了，并且在十几年里中风了三次。中风后，他行走不便，需要人搀扶，手也有点抖，但他每天要求保姆或家人带他出去跑，他出去不是为了玩，而是去周边采风，这座山那座山地走，把风景都装进脑中，一回家就马上让家人拿出纸笔，磨好墨，把看到的风景画下来。有时保姆为了他的身体考虑，故意找不到纸笔，他就急得不行，连连喊：“画画就是我的生命，不画我要没命的！”

　　把画画视作生命的吴立民，近些年来不仅在国内画坛自成一派，而且吸引了不少国际机构和藏家的关注，他曾在法国巴黎卢浮宫、美国亚洲文化学院艺术中心等地举办个人画展，作品入选2024年意大利国际双年展，获“东方水墨”金奖。在纪念中美建交45周年之际，吴立民四幅水墨作品分别被美国卡特总统中心、总统图书馆以及威尔逊总统基辛格美中研究院永久收藏。

　　哪怕已经是86岁高龄，吴立民从未停止艺术探索的脚步。继去年在第二届吉米·卡特中美关系对话上与邱曙玮教授合作演绎“音乐绘画”这一独特的创作风格后，今年又掀起了一场“水墨的终极变法”，他选择与AI人工智能深度对话，将其当代水墨探索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自由境界。当AI生成的墨韵随着真实世界的万物而浓淡变化时，当数字水墨应和着交响乐的旋律起伏时，观者看到的不仅是一场科技秀，更是一位八旬长者对艺术本质的终极叩问。吴立民将这场变法视为传统水墨的当代续写。在他的AI水墨实验工作室里，古老的笔墨程式与计算机相遇，产生的不是冲突，而是共鸣。他说：“AI不仅是传统水墨的传承，更是让千年水墨在新时代重获生机的催化剂。”与此同时，他还到处跑，在壮美的山水间汲取灵感、挥毫着墨，往往一出游就历时一年多。就像今年，春节前至上半年跑到越南，广西北海、桂林、海南岛、福建、安徽；下半年，到甘肃、宁夏、内蒙、河南河北，回到浙江。至于家乡临海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他可能跑得最多、最了解。

　　自由的灵魂，永不困顿于荆棘。笔墨之间、山水之外，一个将江南诗意与西方乐章融为一体、在我行我法中自成一派的水墨画家披着满身星光，走向旷野更深处……